种麻——往事悠悠

2020-03-25 │ 原创文章

  立夏刚过,空气中就缓缓流动着一种生命涌动的气息,季节里开始呢喃着夏天成熟的呓语。蹒跚而至的风儿轻轻呵一口气,满山满坡的田地里就铺满了醉人的绿,葱葱茏茏,娇翠欲滴,似一块巨大而又温润的碧玉,那么细腻那么光滑。

  此时置身于旷野,置身于绿的怀抱,每一个细胞、每一根血管里都有绿意在跳跃,站在老家的路上,抬眼向四周张望,寻觅儿时家乡大麻地里那一片墨绿和清香。可“众里寻他千百度”,山地坡地,我始终找不到大麻的嫩绿的身影和踪迹!

  哦,我想起来了,家乡早已不种大麻了!种植、收割大麻的景象在流年中越走越远了!

  然而,我却始终抹不去心头的那一片绿。每当记忆的小舟在心海里轻轻荡漾时,家乡大麻地里那一片墨绿和清香,便倏然飘至眼前,关于大麻的记忆也变得鲜活起来。

  大麻是以前家乡普遍种植的一种经济作物,具有生长期短,易管理,效益高的特点,适宜在气候湿润,土壤肥沃,光照充足的地方种植。家乡的气候、土壤条件得天独厚,是全县唯一的大麻种植区域,素有“大麻之乡”称誉,特别是冯庄、宽川、上寨一带几乎家家种麻,户户纺绳,成了当地的主要农副业。

  记忆中,我总忘不了大麻。家里没了油盐,母亲说,剥二斤麻卖了不就有了吗?欠了人家的药费,母亲说,麻上市了给你给!学校收学费,母亲去借钱,承诺,麻下来了一定给你还——,大麻成了家里的信用保证,成了我们的救命草。

  大麻养活了我,在经济落后、生活艰难的时代维系了我的生命,给了我出路,心头那一片墨绿的麻地、雪白的麻皮和关于大麻的农事怎能不让人牵念、怎能不让人书写呢?

  谷雨前后,栽瓜点豆,大麻播种也得赶这个农时。用犁铧唤醒沉睡了一冬的土地,平整,铺上农家肥,撒上麻子(大麻种子),再翻耕一遍,平整一遍,土地里就播满希望了。撒种子是个极有讲究的活儿:左手抱着盛麻子的箩筐,右手边走边撒种子,沿不同的路线走几个来回,步伐不能急不能慢,走得太急,长出来的幼苗就太稀,走得太慢,则幼苗太稠。几个来回下来,腰疼腿酸不说,胳膊也抬不起了。

  在土里孕育了十几天后,种子就发芽了。刚长探出土来的鹅黄色新芽,娇嫩而微弱,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,招来了一群群觅食的馋嘴麻雀,落在地里用嘴一啄,幼苗就成了它的腹中之食,麻雀的得名是不是由此而来?可能跟这有关吧。这时候就得悉心看护麻地了——来点虚的,给麻地了制造几个草人,若吓不退麻雀,只好来实的,得有人来看管,这活儿照例归我了。我看管麻地、驱散麻雀大军有自己的高招,找一截玉米秸秆,在一端较宽的地方用小刀挖一个长约一寸许的长方形小口,放上小石块或小土块,待麻雀落地时,用手拿着秸秆的另一端用力地把石块或土块抛出去,惊得麻雀四散逃去。麻雀一走,我就看起书来,看着看着就睡着了,麻雀又来了,我却浑然不知。父母一检查,少不得要埋怨一番。

  如此看管七八天之后,大麻的新芽长成了有幼苗,有了麻的形状,伸展出嫩绿的叶子,越来越精神,也不怕麻雀的侵扰了。一天一天,大麻的幼株愈来愈大,挨挨挤挤,覆盖着田地。这时就得“拔苗助长”。幼株过密,长大后的麻株就很细小,影响产量,所以要把那些多余幼株,一株一株地拔掉。然后用麻锄锄一遍,既可以松土防止土壤板结,也可以除去杂草。

  锄过的麻地,就很少需要看护了。只要年份好,下几场透雨,大麻就不停地疯长,越长越高,越长越鲜嫩,到五月时间就差不多一人高,株株亭亭玉立,丰姿绰约,微风一吹,向你点头、招手,送来阵阵清香,远看静如绿水柔波,动似碧浪翻滚。若此时去宽川,一进入峡门村地面,就会领略此番景象,饱览北方青纱帐的雄壮。

  此时看护管可以少一点,但也得提防猪,羊之类的家畜,一旦让它们闯入麻地,东跑西窜,连蹦带跳,鲜嫩的大麻被摆弄的东倒西歪,不一会而就会满地狼藉。要是狂风天气,更是让人手足无措,狂风一起,卷起漩涡,所到之处,咔嚓咔嚓的响声中,大麻要么会拦腰折断,要么会倒地不起,收成就会受到很大影响。小时候的我也是斩麻高手,看电影里有人玩飞镖,我也想当飞镖“大侠”,上学路上两边的麻地成了我们的训练场,拿一块小的薄石片,用力一甩,只听擦擦一阵声响,一行大麻已麻头落地。现在想来,那时候自己真实顽劣,怎么就不懂得“汗滴禾下土”的辛劳呢!

  度过这个危险期,进入农历六月,大麻的叶子愈加浓密,茎长成了麻杆,变得越来越硬实,不惧风雨,不畏烈日,一天天走向成熟和厚实,也有个别麻株耐不了干旱,等不到收割的时间就枯死了,我们称之为“朽麻”也就是枯麻。枯麻虽比不上成品麻但也有实用价值,也可以剥下麻皮来,价钱便宜能卖出去。这时候儿时的我,最大的乐趣就是拔一些枯麻,坐在麻地里边乘凉边剥下麻皮,然后结成鞭子绑在木棍上,拿在伙伴面前炫耀,轻轻一扬鞭“叭-叭---”就把岁月甩成一串清脆的响声。

  经历伏天烈日的炙烤和暴雨的洗礼,大麻终于成熟了,农历七月是收割大麻的繁忙季节,宽川人称为“散麻”。“散麻”是费工的活儿需要的劳力多,至少需要四个人在一起合作,一个人“穗麻”,一个人“劁麻”,一个人“捆麻”,一个人“扯麻”。“穗麻”就是要把麻株上的叶子打掉,好让“劁麻”的人劁,“穗麻”的工具叫“麻刀”——是一根碗口粗的长木棒,顶端一段用刀削成了三棱状,“穗麻”时用一只手握住麻刀的末端,一只手握在前面,将麻刀贴近身体,一只手往下压,一只手往上抬,顺着麻株的空间打落叶子,大麻就光秃秃的杵在那儿了。“劁麻”时“劁麻”人,先粗略观察,把高度相同的几根麻用左手拢在怀里斜成一定角度,再用镰刀劁麻株的根部(这样比较省力也不挫镰刀刀刃),劁倒之后再一把搭一把的放成扇形,待“捆麻”人来捆。“捆麻”是一个技术活儿,一是“打要(把几根稍嫩的细麻拧成绳子状)”,二是捆成角度,“要”打不好随时会散,捆不成角度以后就叉不开。“扯麻”其实是打杂的活儿,就是将枯麻、稍嫩且细而短的麻要分别归类,束成捆放置。小时候我经常“扯麻”,但总是前拉后扯,不能及时归类放置,影响了全家“散麻”的速度。

  “散麻”一歇工,横在地里的一捆捆麻必须及时背到“麻池”上去。十个、八个小捆用绳子捆成一大捆竖起来比人要高出许多,背在肩上似有泰山压顶之感,肩头的绳子往肉里钻,下坡的时候一不小心脚后跟碰在马蹄形的大麻后端,就会戳的鲜血直流,走上坡路时背上感觉更沉重了,一步步往上挪,一滴滴汗水往下淌,总感觉道路那么漫长。

  等地里的麻全部背到“麻池”上,就开始“沤麻”。“麻池”是事先挖好的一个长方形的坑,长约四米,宽约三米,深度视自家种植面积而定,一般“麻池”的上方都靠近水源,下方要留一条宽二尺许和“麻池”一样深度的“退水(水的出口)”,先封好“退水”,然后两个人站在“麻池”里一倒一顺一层一层地将每一捆麻放瓷实、平整,上面铺上一层麦草,再抬一些石或沙包头摆成一字形橫压,一定得压瓷实,否则水放满后就会“翻船”的。一切收拾停当了,就往“麻池”放水,天旱的时候,水源流量小,家家都抢着放水,常常发生口角,争得面红耳赤。水放满后,至少要沤六天麻才能熟,少不了一天要多看几趟,一是害怕“退水”漏水,水一漏,就得添水,这样麻熟得慢,效果不好;二是要观察“麻池”中水的颜色变化,这道关一般毛头小伙是能把不住的,必须有经验的把式才行。

  约六、七天后,“麻池”里的水变成褐色,并不断地冒出气泡,就到了“出麻”的最佳时候。先将“退水”挖开,一股带着刺鼻气味的沤麻水便急流而下,待水排得差不多了,就挽起裤腿,光着脚丫,跳到“麻池”里一捆一捆地往出来捞麻。一捆捆麻出来了,人已全身湿透,散发着恶臭的味道,最可恨那些水蛭,不时的会叮在小腿肚上,麻酥酥得一疼,它的头已伸进肌肉里,一巴掌下去打在腿肚上,水蛭缩了出来,被叮的地方血就会流出来。

  从“麻池”里捞出来的淡褐色的麻,成圆锥型叉在麦场上、空地里,此时若是天公作美,有一场小雨最好不过,可以把大麻上的泥浆、杂物冲涮干净,然后再在阳光下暴晒几日,就可以收回家放在檐下。看着屋檐下成捆成捆的大麻,庄稼人就开始微笑着盘算生活了。如果天不遂人愿,阴雨不断,愁云就会布满庄稼人的脸。记得有一年,天气不好,我家只好把火抗烧热,在炕上炕麻,那一年大麻歉收了,父母经常唉声不断,家里的经济也就更加拮据了。

  秋冬时节,农闲了,搬一般椅子坐在院中,对着暖乎乎的太阳,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得拉扯闲话,一边剥麻。打开一捆捆麻,拿上一根,先从后端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把麻皮分成均等的几份,然后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揪住麻皮的的一份,再用套指环(保护手指)的右手拇指捋过去,直至双臂伸直,最后把修长的麻皮搭在左手中指上。一根又一根,如此往复,一顿饭功夫,一捆麻就剥完了。稍加打扮,盘成一定的形状就可以拿到集市上卖。或者也可以纺成绳、打成麻鞋,织成麻布衫等,可以买到更好的价钱。

  一到集市,把麻皮敞开来,挂在高处,雪白鲜亮,似一泓清泉飞流而下,又似仙人胡须飘然而落,不用吆喝声张,也会有买主蜂拥而来。至于粗大结实麻绳、做工精细的麻鞋、厚实耐用的麻布衫自然也会赢得不少人的青睐。

  于是,油盐酱醋有了,医药费有了,欠别人的钱也能还了,有了麻,生活就有了着落,庄稼人心里就踏实了。

  除了麻皮以外,大麻的麻杆也挺有派场,老人们抽旱烟、水烟,要是有麻杆,就省了不少火柴。大麻的叶子晒干后可以当饲料喂猪,也可撒在地里做肥料,年轻媳妇做布鞋纳鞋底更离不开大麻。至今,许多人都想穿一双宽川的麻鞋,既清凉又厚实。亲戚朋友来访,临走时送一捆麻杆、一股麻皮那是相当的好,有一种满载而归的感觉。

  如今,随着工业化水平的提高,大麻的实用价值也越来越高,大麻纤维是高质量的纺织品原料,麻子,麻杆的用途也更加广泛,大麻成了其他地方的俏红娘。可家乡的人大多出去进城务工,一些土地撂荒,大麻自然就销声匿迹,淹没在人们的记忆中了。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!

  然而,经过那个时代的人,被大麻养活的人,却始终忘不了大麻,忘不了五月里大麻的碧绿,“麻池”里的臭水,集市上大麻的雪白,也忘不了在大麻地里劳作的乡亲、父辈,他们和大麻一样坚韧和厚实,一样给人希望和力量!

  岁月悠悠,情事悠悠,每当绿意盎然,细胞里、血管里有绿意跳动时,总会看见大麻——

种麻——往事悠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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